谈璓拿着画,于心不安道:“于夫人,叫他亏本也不太合适罢。”燕燕笑起来,道:“谈大人,您真是多虑了。他又不知道您的身份,生意人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谈璓想了想,笑道:“真是各行有各行的学问。”见前面有一家茶楼,便道:“我请夫人吃杯茶罢。”燕燕迟疑片刻,道:“抱歉,我家中还有事,明晚在惠园为大人接风洗尘,到时候再见罢。”她面上又浮起疏离之色,谈璓淡笑道:“无妨,夫人自便。”跟在身后的淇雪去叫轿子,谈璓不想她误会,还是解释道:“于夫人,那日我并不是故意叫你去胥门,你来了,我才知道那孩子是你的侄儿。”燕燕没想到他会解释这个,愣了愣,道:“桂清顽劣,是我疏于管教,大人叫我去也是应该的。”谈璓道:“你毕竟是女子,肩上的担子已经够重,我理该体谅。”燕燕笑了笑,道:“大人的好意,民妇心领了。”轿子来了,她道声告辞,上轿而去。谈璓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轿子没入人流,转身沿着街道继续走。一个穿蓝布衫的小女孩挎着一篮茉莉花,上前道:“公子,买串花罢,今早刚摘的,香着呢!”谈璓要花也无用,但见她瘦得可怜,便摸了一块银子丢在她的篮子里,疾步走远了。回到衙门,胡杏轩正坐在院子里打棋谱,见他回来了,露出意外的神色,道:“回来得这么早?”谈璓不理他的揶揄,径自走进书房,寻了个位置,把那幅江雪图挂上了。傍晚时分,薛家的小厮送来一只锦匣,道:“家主知道大人两袖清风,但这册怀素帖放在家里也是蒙尘,大人是它的知音,还望莫要推辞。”怀素帖!谈璓正写着字,闻言笔顿住,抬头看住他手中的锦匣,暗道她还真会投其所好。若是别的倒也罢了,这怀素帖着实是件难得的墨宝,他好书法犹在丹青之上,如何能不心动?小厮察言观色,趁热打铁,见缝插针道:“夫人还说,大人就是看过再还回去,也不枉这怀素帖来世上一遭。”这马屁拍得谈璓心服口服,他忽然意识到燕燕居心叵测,她在考验他。“那你放下罢,替我多谢你家夫人,三日后必定完璧归赵。”小厮放下锦匣,领了赏钱去了。燕燕听说谈璓收下了怀素帖,便觉得他十有八九不会再还回来了,心想到底不过是个俗人,一册怀素帖便打破了他要做清官的决心。谈璓猜到她会这么想,也知道收下再还回去,比不收还难,他偏要这么做,好叫她知道他的为人,以后别再打行贿的主意。那锦匣放在桌上,他原本都不想打开,可是夜深人静时,心思便不受控制地往那上面跑,怎么都拉不回来,端的是磨人。谈璓躺在床上,心里痒得难受,辗转反侧良久,根本无法入眠,都是被她闹的!他坐起身,下床走到桌边,点起灯,想着看一眼就好。打开锦匣,里面一本薄册,封皮上赫然写着四个字:春宫秘戏。春宫妙笔(下)谈璓呆住了,说好的怀素帖呢?怎么变成这个了?他僵硬地伸手翻开一页,上面画着一间布置考究的屋子,拔步床上挂着红罗帐,帐幔半掩,里面男女脸儿挨着脸儿,唇儿贴着唇儿,逶迤青丝纠缠,女子蛾眉紧蹙,白生生的藕臂伸出帐幔,上面戴着明晃晃的金钏,五指攥着床边,惹人遐想。又翻开一页,这次是在花园,画面更为香艳。不用再看了,这当真是一本春宫,且笔墨细致,画得十分生动,并非外面常见的货色。男女之间送这种东西是什么意思,谈璓当然明白,一时震惊非常,又十分气愤。这哪里是良家女子做得出的事?燕燕身份特殊,不受常礼拘束,他原本是很欣赏的,但万没想到她如此放荡。或许这只是玩笑,即便是玩笑,未免也太过分。无论如何,这东西一刻都留不得,谈璓狠狠一摔,正要叫人送回去,却见一张夹在画册里的纸掉了出来。他捡起一看,是照着画册上临摹的一幅画,还没有着色,笔法稚嫩,像小孩子的作品,画的却是床笫之事。边上写有一首《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字迹娟秀,显然出自女子之手。她为何要画这样一幅画,题这样一首词?是不甘自己青春年华,独守空闺么?谈璓怔然,老夫少妻,年轻守寡,薛家固然富贵,燕燕其实是很可怜的。跃动的烛火中,他仿佛看见人前光鲜的她背着人时落寞的容颜,气愤不由化作怜惜。夫人说,这册怀素帖放在家里也是蒙尘,大人是它的知音,还望莫要推辞。想起小厮这话,他醒悟她竟是这番心思,缓缓坐在椅上,扶住了额头。似她这样的美人,以他为知音,欲以身相许,本是旁人艳羡不来的好事。难就难在,她是富商大贾,他又不会逢场作戏,若接受她这番风情月意,便要负责娶她。这无疑会让人以为他贪财好色,今上知道,很可能会失去对他的信任。谈璓仕途才刚开始,壮志未酬,当然不希望如此。本以为她明白,到了苏州,知道他的身份,才会有意疏远。这样心照不宣最好,所以白天见她那样,他也释然,谁曾想她表面理智,内里疯狂,转身就走这一步棋,他进怕伤了自己,退怕伤了她,真正是两难。燕燕不知自己一时粗心害得新知府老爷思这想那,一夜未眠,次日去码头看了趟货,回来时经过衙门,听见里面升堂,便戴上一顶斗笠,下了轿子,挤到围在衙门前的人群里去看他坐堂。原来本朝州府长官皆着绯袍,燕燕尤其喜欢这个颜色,就想看看谈璓穿上的模样。有道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衣也靠人装。但见堂上这位面白如玉,绯衣乌帽,更衬得丰神毓秀,俊彩逼人,与那肥头大耳的周知府当真是云泥之别。探花郎,探花郎,想他两年前,千里朱旗迎五马,一门黄榜占三名。魁星昨夜朝金阙,皂盖今朝拥玉京。胜似状元和榜眼,该是何等风光。燕燕叹息,倘若没有那一场变故,自己的夫君便是他这样罢。周围有不少女子都抱着和燕燕一样的心思挤在衙门前欣赏美色,一面看,一面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道:“听说谈知府是将门之后,又是探花及第,如此风流人物,不知娶妻了没有?”燕燕见她们消息不大灵通,好心道:“没有,他原先与潘尚书家的千金订了亲,结果潘小姐两年前逃婚了。”众女子诧异道:“这是为何!”燕燕道:“不晓得,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呗。”众女子愤愤道:“这潘小姐真是有眼无珠,过分至极!”大堂前的水青石板地上跪着被告与原告,这是一桩田地纠纷案,两人据理力争,谈璓心中已有决断,等他们说完,正要宣布结果,猛可看见人群中的一道纤细身影,有些眼熟,好像是燕燕。越看越像,谈璓心中着慌,面上发热,她来做什么?莫不是问自己要答复?这种事怎么好当面讲?浑似欠债的见了债主,谈璓急忙低头,假装翻阅案桌上的公文案卷,定了定神,又喝了口茶,心绪稍微平复,抬起神情严肃的脸,说完决断,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在后堂坐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谈璓松了口气,想到晚上还要去惠园赴约,她也是在的,几乎萌生退意。惠园是祝家的园子,位于城郊的一块风水宝地,晚上燕燕乘轿来此,其他人还没有来,只有祝老爷和一名穿着考究的年轻人坐在亭中说话。那年轻人面相阴柔,与祝夫人眉眼生得有几分相似,燕燕便猜到他是景玉的小舅,计平之。两个见过礼,计平之见她云鬟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娉娉袅袅,宛若一束鸢尾花,笑道:“都说苏州美娇娘多,我看再多,也难分去于夫人的殊色。”燕燕笑道:“计知县过奖了。”三人说了会儿闲话,孟老爷,樊老爷等人陆续到齐,只差今晚这场宴席的主角了。官商难分,没有商人,政府便会失去重要的经济来源。身为知府,少不得与本地富商们打交道,谈璓为难归为难,终究不能因为私事影响公务,还是来了惠园。下了轿子,天已黑透,门首小厮们打着灯笼,晕黄色的光笼罩着锦衣华服的众人,好像东瀛的浮世绘,其中那一道窈窕身姿似乎浓墨重彩,尤为醒目。谈璓心中一突,硬着头皮,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越走近,越紧张,手心都是汗,想自己竟被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逼到如斯境地,不禁又有些好笑。计平之先上前行礼道:“卑职元和县知县计平之,见过谈大人。”元和县知县,两人心事皆被触动,燕燕垂下眼睑,没有看他,唇角泛起一丝苦笑。谈璓也没有看她,寒暄几句,众人便进了园子。宴席摆在绿晓阁,到了那里,只见灯火通明,美婢环绕,满桌玉盘珍馐,琼浆佳酿。吃了几杯酒,祝老爷道:“谈大人,听说令尊是驻守辽东的大将军,您怎么不做武官做文官呢?想想案牍劳形,哪有驰骋沙场痛快!”谈璓道:“我倒也有此意,无奈先君在世时,家母一向为他担惊受怕,故而不允我再参军。”祝老爷点点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不瞒您说,草民年轻的时候,一心想参军,也是迫于无奈,继承家业,整日算计那黄白之物,毫无趣味。其实人呐,为别人活着最没意思,十年,二十年,总有一日要后悔的,为自己活着才不枉来这一遭。”谈璓听了这话,有些意外,这位祝老爷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的庸俗势利。孟老爷道:“说起来,我们这里只有于夫人和谈大人是北方人。北方人大多海量,我们都不是于夫人的对手,不如谈大人和她比一比,看看谁更厉害?”随即有人起哄,谈璓扫了他们一眼,淡淡道:“我从不和女子比酒量,不如孟老板你来和我比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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