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正房,我睡这里。”
戚芸菡急忙说:“应该是郎君睡正房,我睡这里。哪有你睡厢房的道理?”
王药道:“不必了,我是男人,吃得起辛苦。你么,既然是正室,自然该占据主寝。不用推辞了。居父母之孝,理应寝苫枕块,比起古礼,现在已经远远不够了。”
戚芸菡见他尽讲这些大道理,一点都不敢质疑,只能点点头,但犹自绞着帕子说:“公公和两位大伯都回去了,偌大的宅子,偌大的院子,周围都是丫头婆子,我一个人有些怕,四郎,能不能和我说说话?”
王药不便说“不”,指了指墙边的椅子:“那你坐那里可好?”
戚芸菡过去坐下,甚是拘谨的模样,绞了好一会儿帕子才想起一个不会冷场的话题,说:“郎君自从回来,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想是担心公公的身子。其实公公性子豁朗,你也不用太担心他。他自己也和吊唁的人说:‘老来多健忘’,虽是托辞,毕竟也是他不打算再用婆婆去世这件事自我折磨。”
王药淡淡地笑了笑,说道:“你不懂。爱有很多种,浓浓烈烈也好,清清淡淡也好,心里总是留痕的。”
戚芸菡确实不懂他所说的“爱”,但被当面指责,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想反驳句什么,却听王药自语一般吟着:“老来多健忘……”
他盯着夕阳看着,过了好久,才缓缓吟出下半句:“后半句是‘唯不忘相思’。”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同他父亲一样的豁朗笑容来。
戚芸菡愣在那里,好一会儿说:“你相思的那个人……就是上回我看到的那个么?”
王药盯着她,好半日慢慢点头:“不错。”
戚芸菡诚挚地说:“四郎,我知道我不如她。可是我尚不知哪里不如,你和我说,我极力改掉身上不对的地方,极力向她学,好不好?”
王药挑了挑眉,不知该不该笑她两句,可是表妹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他知道她太过自守,所以根本不知道世间情为何物,也根本不知道怎样用真心去经营一份感情。
他只能摇摇头,自嘲地笑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古人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从我喜欢上她开始,经历了太多生死的磨难,多少次以为没有未来了,却因为彼此的理解和包容又重新‘活’了过来,我们再不能分开。人不在一起,心也在一起,只要我还活着,记忆还在,这份相思就还在。所以芸娘,我更愿意是你的表哥,而不是你的丈夫,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告诉你,怎么去感受一个人,怎么听从内心去喜爱、去包容、去为他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看见戚芸菡的眼睛里已经是蒙蒙的雾光。
强扭的瓜不甜,可世上又多少对夫妻并非眷侣,只是一辈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躺在一张床上的陌生人!可他们习惯了,习惯就成了自然,甚至就成了“应该的”!
戚芸菡抽了一下鼻子,掩了掩发红的眼圈:“四郎,我懂你的意思,但是我既然嫁给你,自然是从一而终,绝无二心。不说这个了,你先用餐吧。吃完好好歇歇吧。我……我去正屋睡,不影响……你。”
王药未免也有些怜她,草草吃了点东西,见戚芸菡收拾了东西出去,才重又躺下。这次却睡不着了,想着母亲临去的那一幕,总觉得是心底里永远的痛,更后悔的是,他忘了告诉母亲,他已经有了孩子,母亲知道阿芍的存在,或许心里能更添点快乐吧?
想着阿芍,悲恸仿佛也少了一点。小家伙胖胖的身体,俏伶伶的样子,真是哪儿哪儿都惹人怜爱,她如今应该已经能够走得很好了,说不定已经能说完整的句子了,说不定已经会叫“阿爷”了……王药双目在黑头里仿佛都能闪光——为了妻子和女儿,他也该放下丧母的伤恸,尽早地回上京宫去!
想什么来什么!
他的院门被用力地拍响了,随着上夜的婆子不耐烦的嘟囔声和门轴的“吱呀”声,他听见急遽的脚步声到了他的屋门口。“啪啪”地拍门声响起来,还有小厮压低了的叫声:“四郎君!四郎君!宫里来的消息,叫你和三郎君现在就进宫去!”
王药起身,匆匆披衣,在黑暗里坐了片刻,拎起鞋子后跟,提盏小灯往外跑。到了门口,看见他同样正在忙着理衣服的三哥王茼。王茼的脸色在摇摇的羊角明灯下看不清楚,经历了壶关与并州的死生一战,他也历练得稳健多了,垂着的眉梢半点动静都没有,淡淡然对王药道:“走吧。”
两个人默契地选择了坐车。汴京的马匹大部分征召了准备打仗,官员家中有马的也不肯张扬,所以用的是牛车。速度慢,步子沉,在夜色浓浓的汴京御道上不紧不慢地行驶着。汴京没有宵禁,虽然天色很晚了,尚有做生意的小贩,荷着担子在叫卖,褡裢看得出沉甸甸的——这是随常百姓的一种幸福滋味。
王药放下车窗帘,低声对哥哥说:“三哥,只怕要图穷匕首见了。”
王茼也从凝视窗外的怔忪中转过头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出来前,刚刚把两个孩子哄睡,你嫂子这阵也累。看着他们三个人在床上睡得酣实,我心里也是一阵一阵痛。”他低了头,眉目里带着些愁苦,然而抬起脸时又淡然起来:“你的打算是?”
王药咽了口唾沫——他或许可以一走了之,他的哥哥、嫂子、侄儿侄女走不了。王药低头道:“大战触发,势必死伤甚重,我也会觉得自己造孽。哥哥在朝,可知道任将军风评如何?”
不觉间已经到了汴京的皇宫,从掖门入宫,绕过巍巍然的大庆殿,大庆殿西的垂拱殿,是皇帝处置日常朝政的地方,此刻里面灯火辉煌,宫中侍应的黄门宦官个个目光炯炯地站着,见王药兄弟来了,目光一个示意,随后有人把他们俩带了进去。
王药只是个郎中,又是寄禄官而已,除却大朝远远地随班行个礼,进入皇帝真正听政问政的地方面圣还是破天荒第一次。王茼轻轻对他说:“别怕,官家还是肯听谏言的人。”
王药未及回答,已经到了殿中。正中巍巍高坐的,身着赭黄色公服,戴着直角幞头,瘦怯怯的一具身体,远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上七八岁。
下首坐着赵王、吴王和另外几位大臣,目光瞥过来,王药忙和王茼一起俯身行了面君的大礼。皇帝咳嗽了几声,才说:“免礼吧。”
皇帝的声音带着长期咳嗽的嘶哑,也相当无力。王药想着自己八年前曾经因为自己的放荡无度,被面前这位连见都没有见过的皇帝一道旨意下谪贬到了并州,也开启了自己人生跌宕起伏的历程。他眼角余光看见哥哥起身,于是也慢慢站了起来。他鼓起勇气抬眼瞥了皇帝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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