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对于这些从小就打熬了不错筋骨的幼军来说,这一整天先是站队分百户分左右总旗,继而又是拔河连赛多场,中午只用了四个白面馒头,到了傍晚时分所有人几乎都是饥肠辘辘饿得能吃下一头牛。刚到饭点,一应人等就在四口大锅前头排起了长龙。眼看着那些个说是加菜的汉子在几个馒头之外,还另外拿着个装着一大块红烧五花肉的盆子,其他人顿时都馋得两眼放精光。尤其是那几个当排到队轮着自己的时候,入手的却只两个馒头,顿时就变成了有气无力的样子。
赢的加餐,输的饭菜减半,哪有这么倒霉的!
眼见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往那些个幸运儿身上扫了过去,一旁冷眼旁观的徐勋突然开口喝道:“想吃好的,明天操练时就卖力气!要是发现有谁没出息去抢别人的,军棍二十立时逐出去!要想翻本就靠自己的本事,我这里不要歪门邪道!”
此话一出,几个平日里就滑胥的少年顿时怏怏收回了目光。这时候,五个早已事先去吃过饭的百户也都返了回来,一个个在徐勋身边站了,其中一个身材壮健形如黑塔的汉子就开口说道:“大人,如今都分了总旗,但总旗也好,下头的小旗也罢,人一个都没指定下来,明日操练的时候只怕要乱。要我说,当初把那二十几个没用的撵出去,不如就从外头调十几二十个有经验的总旗小旗来。”
“有你们这几个有经验的就够了。”徐勋见一众幼军装了饭就随便找了个地方蹲下来狼吞虎咽,当即就信口答了一句。回头一瞥,见五人全都高兴得很,他就冲着那黑塔大汉笑道,“马桥,今天得胜的是你下头的右狮,其中在最后压着绳子的那小胖墩不错,我打算提拔了他做总旗,另外,前面喊号子的那个麻脸小子,还有中间一个方脸老爱笑的,就是他们俩为小旗。做得好不好以后再说,现如今先让他们顶上去。”
那黑塔大汉马桥祖辈就在定国公门下,因父亲殷勤走动得勤,于是此次徐勋练兵,定长孙徐光祚第一个就想到了他举荐了来。他是个胸无城府的,只是鼓足了劲想好好干,因而徐勋这一吩咐,他愣了愣神就立时满口答应了下来,浑然没注意到其他四个人正在那面面相觑。
没想到这一下午的拔河不是单单为了什么磨合,也不是纯粹为了用赏罚竞争激励人心,而是还有挑拣人才的意思!
徐勋对马桥说了那三个人,随即就转头对另外四人又挑选出了八个人来,或是分派总旗或是分派小旗,但这次却还都留了一个空额让他们自己去填补。见四人又是惊讶又是欢喜,他便收回了目光扫了一眼大棚里埋头苦吃的这些幼军,又开口说道:“总而言之,吃完饭之后,就把这些要做总旗小旗的都召集起来,我有话对他们说。”
新官上任三把火,几个百户哪有不知道的,当即肃然答应。眼看他们各自散开去找人了,徐勋也就径直转身往去寻王守仁。一进屋子,他见这位向来不慌不忙的正在那心不在焉地拨拉着碗里的饭粒,人显然走神了,他就咳嗽了一声。
“嗯?”王守仁一回头见是徐勋,这才发现饭菜都已经凉了,当即就撂下碗苦笑了一声,“要不是你今天着实是大出我的意料,我简直要觉得你是甩手掌柜。给一些兴许连字都不认识的幼军讲什么行军布阵,而且就三个月,我又不是那些谁都能教化的圣人!”
“圣人也是人。”徐勋差点想说,你这阳明子后世也几乎被人奉做了圣人。此时话锋一转,他就诚恳地说,“圣人况且有教无类,这些幼军底子差,但却人人都憋着一股劲想上进。而且,又不要王主政你给他们讲圣贤之道,只是在忠君之外多讲讲进退章法等等。俗话说得好,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要精兵简将,这些最底层的小军官是最要紧的。”
“好吧,那我就试一试!”
三十出头的王守仁尽管在朝堂还不得志,但主持过一任乡试的他实则是已经可以被不少人称一声座师,更不用说他在京城也曾经开课讲过学,并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他也不是嫌弃那些幼军都是身份底下的军余,而是不免想到这么做传扬出去的影响。然而,徐勋的精兵简将四个字着实说到了他的心里,因此他思量再三,终于答应了下来。
这一晚上,王守仁给那十五个刚刚升任小旗总旗,正掩不住欢喜的年少小军官讲军阵,而徐勋则是紧跟着对他们说了队列和号令。至于剩下的那些才刚入西苑一天的幼军们,大多数则是或打着饱嗝心满意足或饥肠辘辘心怀翻本地酣然入梦。而这一座临时辟为军营之地的四周,也不知道有多少大珰们派来的眼线在悄悄窥伺,其中尤以司礼监和御马监为最。
而带着朱厚照在坤宁宫吃了晚饭,又是训诫又是安抚了儿子好一阵子,如今回到乾清宫的弘治皇帝在得到下头答应禀报,得知徐勋和王守仁竟在夜里还不放松,一人给那些个刚刚提拔了军官的少年们讲了一堂课,立时饶有兴致地追问了一番,最后方才挥挥手让人退下,自己却坐在圈椅上沉思了起来。
朱厚照的性子从来就是坐不住的,所以他顶多拘着人去文华殿上半天课,这相比从前就是很大的进步了,要想让小家伙和他当年为太子时一样整日坐在那里,那是痴心妄想。既如此,就让西苑那边试一试也好,横竖王守仁也不认识太子,头疼的却是名义啊名义……总不能直接把个太子送过去,到那时候也不知道会吓坏多少人。
次日一大早早朝之后,弘治皇帝便亲自御文华殿,旁听诸位讲官给太子朱厚照讲课。皇帝难能亲临,从首辅刘健往下的所有讲官自然是激动不已,刘健恨不得把那论语讲出最精辟的治国大道来,而其他讲官亦是天花乱坠妙语连珠。然而,身为学生的朱厚照虽然很给面子地没有扭来扭去,人也坐得端端正正,但弘治皇帝身为父亲,哪里看不出来儿子的意兴阑珊?
于是,在上午讲学结束照例赐刘健以及诸讲官白金之后,在出了文华殿之后,弘治皇帝就二话不说地拉着朱厚照的手上了銮驾。刚刚讲课结束精神百倍的朱厚照见弘治皇帝如此光景,以为父皇定是生气了,立时老老实实耷拉了脑袋大气不敢吭一声。直到随着面沉如水的弘治皇帝进了乾清宫东暖阁,眼见孙洪和那些答应长随都被屏退了下去,他就抢先开口叫道:“父皇,儿臣知道错了!”
不意想朱厚照开口就认错,一连可怜巴巴的样子,弘治皇帝强自硬起心肠板着脸说道:“那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儿臣不该在父皇亲临文华殿看儿臣听讲的时候,还提不起精神来,让刘阁老他们几个又有理由到父皇面前告儿臣的状。”
见朱厚照说得无精打采,弘治皇帝想起自己当初还是太子时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和自省,想要伸出手去拍拍儿子的肩膀,可终究还是忍住了,当即正色道:“你知道就好!朕去了文华殿你都这样倦怠,更何况朕不去?你如今是太子,将来是天子,在臣下面前,就是撑也要撑出威仪来!你之前还对你母后说,你不是能被人挑唆的人,他们错看了你这个太子,那你就不知道拿出太子的样儿给人瞧瞧?”
朱厚照闻言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明白前时自己对张皇后诉苦的时候,竟是给父皇听了过去,一时立即气咻咻地跳了起来:“父皇,您竟然听壁角!”
“不许岔开话题!”弘治皇帝又好气又好笑,重重一拍扶手,见朱厚照立时老实了下来,他方才沉下脸说道,“总而言之,下次要是再让朕看见你懒洋洋的,朕就罚你……罚你不许出宫城,老老实实在承乾宫给朕呆着!”
“啊!”
见朱厚照一声惊呼,那脸色简直比吃了黄连还苦,他又放缓和了语气说道:“当然,若你能好好听讲,不让那些老大人到朕面前告状,朕也有赏。你昨儿个扮成小太监过去,终究是极不像话,朕和你母后提过,你就以你表弟寿宁侯世子的名义,名正言顺到那儿观瞻,就说朕有意磨练寿宁侯家的人。只要徐勋那边叫你一声小侯爷,别人不会怀疑的。”
“啊?”
接连两个瞠目结舌的惊呼,朱厚照盯着自己的父皇,突然爆发出一个响亮的欢呼:“父皇万岁!”
“臭小子!”
弘治皇帝情不自禁地骂出了这么一句从未出口过的市井俗话,见朱厚照欢喜得什么样似的,他又没好气地说道:“不过,这一次你自己警醒些,要是再冒出一个什么寿宁侯府的朱小侯爷来,那你以后也别想出去了。甭管你怎么闹,朕也非得拘着你在宫中不可!”
“父皇放心放心,不就是张小侯爷嘛!”朱厚照满口答应,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情愿,“姓朱随父皇,姓张不就是随母后?唔,不过父皇别忘了和寿宁侯府打个招呼,别到头来让大舅舅给我穿了帮,他这人做事最不可靠了!”
尽管朱厚照对张鹤龄的评价仍是不怎么样,但至少叫了这么一声舅舅。面对这样重大的进步,弘治皇帝在哑然失笑之余,心中不无欣慰。
因祸得福,朱厚照那次文华殿逃讲学逃得总算还值得!(未完待续。如果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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