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说话间隙,就听见军靴步入门廊地板上,铿锵有力的声音。能自由出入二月红的后台除了张启山张大佛爷,也就别无他人。丫头耳尖,听到脚步声就收了神色,从桌上收拾起茶盅放入食盒,瞥了一眼门楣,便微笑颔。“听着脚步声,象是佛爷来了,那我先回去,初春风寒,晚上回来加个袍子。”细心的瞅瞅二月红,拿起茶盒开门出去,刚好与佛爷迎了个照面。“佛爷来了,老爷正在歇嗓,片刻就要上台了,我这就回了,你们聊。”稍稍欠了欠身子含笑以礼。
“夫人客气,天色暗了,我叫副官送夫人回去,坐我的车。”佛爷倒是不见外,自顾摘了手套,对于女眷却是多有照顾。
“不麻烦佛爷副官了,那个洋玩意儿,我可坐不了。”掩唇轻笑轻轻摇摇头,便也不耽误时辰,略略颔便侧身退了两步转身离开。
佛爷见此也只是轻笑,转身便驾轻就熟的推门就进去。背着手走到二月红身后,放下手套,自顾坐到妆台后面的高椅上。丝毫往日没有对外的高冷之色,犹如自己兄弟一般毫无拘谨。“今儿又是满座,进来瞧半月阁都开了,看来二爷这是有贵客啊?”
“什么贵客不贵客的,有钱的官家子弟罢了。”二月红转过脸儿来瞅了一眼,淡道。“我这戏园子敞开了门做生意,人家有钱包了大间儿。”
“官家子弟?这长沙城里除了我张启山,还有第二个官家?”佛爷调笑的扬起嘴角。自己端起桌上的茶壶,往茶盅里续了水,捻了几片猴魁置于茶盅内,看着叶脉在水中稀释成汤色,却有点聊家常的模样。
“官与官的不同,区别就在伺候的是哪个主子。”二月红轻轻一笑起身穿上外面罩衣,对着长镜拾掇一下衣服上细小的配饰。“你张大佛爷听的是上峰之命,人家伺候的是天家主子。你是官,他也是官。世道不济,各自安好为上,折腾来折腾去,倒霉的永远是平常百姓。”
“二爷所言不错,天下乱便是百姓苦,启山也并非独享之人,二爷的思虑,启山明白。”深深吸口气脸上已无调笑之意,二爷这番话并不是浅言渐表,自己更不是听不出其中意思。端起茶盅吹吹飘散而起的热气,品上几口。“刚回来就听说红二爷改了南戏,赶紧过来捧个场,要说起来,那些咿咿呀呀的情情爱爱,听着打瞌睡。什么时候来场武戏?那瞧着过瘾!”
“武戏?!佛爷在外面还没瞧够?!还要跑我这戏园子里来瞧?这九门里,你张大佛爷就是个大武生,瞧你还不成?我这旦角儿上了,大靠賸旗可是要翻天的。”二月红有些无奈的调笑,拍拍衣襟,带着妆的眉眼越的显得灵动,只是稍一瞥,便是有柔有刚,似水似刀。“得了,鼓点起了,佛爷台下候着吧。”
“成,二爷的盘口,听二爷的。”忍不住的笑出声,起身拿起手套戴上,在镜子前正正衣领。外界冷肃佛爷,也有只有在二爷这里,才能看见点人情味,也只有二爷能与这佛爷相对近乎一些。推门而出依旧是威严冷峻的的气息,步履铿锵,往前台而去。
戏园子里的嘈杂在几声静场的鼓点之后就安静了下来。今晚的角儿要登场了,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台上。应四爷坐在暖阁里,翘着腿手里端着茶盅看了看,用的是古丈毛尖,茶是好茶,先不论戏唱的如何,这茶倒是对了胃口。“爷,楼下那个穿军装的,就是张启山。”细品一口,还没来得及回味,就听见身边常穆的回禀。稍稍抬眼顺着所指看去,一身军装笔挺,军靴擦得锃亮。虽说现在是军阀四起各有各的特色,张启山这一支起源东北,与东北王这一支派系一直有所牵连。到底不是纯粹的军阀,暗地里做着不能见光的活计,与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鄙之人不同,虽有军人的杀伐决断的英气,又透着那么一分笃定沉稳的神武。“爷,早料理了,咱们早回去。”常穆见主子未言语,上前一些小心提醒着,此次从江南到这长沙来的可不是就这么游山玩水的。应四爷不紧不慢的再品香茗眼神却在细细打量这人。“不急。”
相望间,张启山也抬头看向了这平时并不多打开的半月阁,就算是没有刚刚后台那番言语,能坐这间包厢的人,不得不引起自己的警觉。四目相对,双方的凌冽旗鼓相当,就算是一个眼神所有带的气韵非常人之所及。刚刚在后台二月红说的那些,自己是上了心的,此番又瞧着眼前此人自然脸色不会很好,甚至有些阴霾。转脸跟副官交代了一声,也就落座下来……
翌日
红府门前一阵车铃响过,待一席黑色汽车停稳,车前常穆即刻跑至车门前卑身开门,言语恭顺俯。“爷,二月红的宅子到了。”
车内独坐一人,面容俊秀,五官细致秀丽,并非湘江一带男子的朴实,而独有江南雅士的内敛与儒雅。眉宇间既有商人的精妙又浅带着梨园百家的婕妤,一席月白色长衫触及鞋面,几支乱针绣手法的暗纹瑞竹,恰到好处的点缀着这身长衫。斜靠在座椅上手里把玩着折扇,听闻小厮言语,才微微睁开半闭着的眼睛,缓缓的看了看车外。湘式建筑的灰墙黛瓦,门庭清素,两盏绢丝的红灯笼映衬着红府二字。眼神测了测身边的一个紫檀木锦盒,扇尖轻轻点了点,眉尾稍扬了一分,才缓身下车。身后常穆立刻乖巧的双手捧起锦盒,紧跟着自家主子身后跨入了红府门第。
湘式的院子比之江南深庭自又有一番韵味,小院清荷,倒也显得这家主人清淡沉静的心性。过玄关红府管家祥叔即迎面含笑上前作揖,“瞧着这位爷面生……”
“江南织造,应府四爷,蒙二夫人之邀,拜会九门红二爷。”不及管家说完话,身后小厮已呈上拜帖。旧时官面上过来的伙计,自然礼数妥帖,分寸拿捏得当。由始至终都欠身于男子之后,唯呈拜帖之时却挺直了腰身,心里多少有些不满,但是面上绝无显露。官家见戏子,这是多大的脸面,如今还要呈拜帖,总觉得自家爷实在是高抬了这个戏子罢了……
管家接了拜帖,应一声,就快步去了后院通传。此时是二月红品茶小息的闲暇时间,一身家居短衫,冲泡着堂口伙计刚刚送来的安溪铁观音。行云流水的动作在沸水与干茶之间巧妙的融合,手法娴熟考究,精于茶道之人才可有此技艺。见祥叔步至身侧,,也不停下手里动作,只是稍稍提眉,便是示意让其言语。
“二爷,前头来了两位爷,说是江南织造的应四爷前来拜会,应了夫人之诺,现下人已在外廊。”祥叔言罢便双手呈上拜帖与面前,稍稍屈身瞧着人脸色回应。
二月红看了看帖子直到茶海注满才捻起一边的帕子擦擦手,接过不曾过目就随手往桌上一丢,自己则往桌边躺椅上缓缓落座,音色清淡道“请进来吧。”
祥叔闻言瞧着如此清冷的反应,倒是不象是日常二爷的表现。但是也不做多问只是点了头,便后退一步转身去前厅引人入内。
应四爷见祥叔而至,便从常穆手里接过锦盒让他在外面等着,自己手握折扇拿着锦盒跟着来了后院。红府门厅虽不是大家阔府,但是内里确是别有洞天。什么样的主子就会住什么样儿的园子,这红二爷的性子与这府内布局倒是如出一辙。四下赏看,几个回廊转角,便在一翁假山流水之后步入了后院子。
远远便瞧见了躺在摇椅之上悠然的白衣男子,上次在戏院已经见过更是领略到了二爷的脾气。不过卸了妆的二月红一点都不比那戏里的美人逊色。祥叔抬手做了个请的示意,就识趣的退下。应四爷微微颔,礼上谢过,便提步上前。自己上次也是轻瞧了红二爷了,嘴角稍一抬起好看的弧度,还是礼貌的唤了一声。“袛请二爷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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