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审性情耿直,平素又极为敬重张承业,见刘玉娘如此放肆,几乎就要站起来来喝问。他刚一动,只觉一只手牢牢抓住他的衣袍,硬把他扯回到座位上。“此女深得大王宠爱,你不要生事!”周德威沉声道。“哼!这女人刚刚当上王妃,便如此飞扬跋扈,这样下去,如何了得!”李存审忿忿不平。“大王正在兴头上,你多说无益。这事以后再说。”周德威把酒杯塞在李存审手中:“来,喝酒喝酒……”
张承业却面不改色,对刘玉娘的话就当没有听见。他对李存勖行了一个礼,告退而去。酒性正浓的李存勖却好像什么都没觉察到。他兴致高昂地举起酒杯,对着众人大喊道:“七哥走了,我们继续喝,一醉方休,哈哈哈!”众人急忙端起酒,起身应和,大殿内又是一阵觥筹交错。
喧嚣的酒席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李嗣源。众人皆醉之时,唯有他面无表情,冷冷看着满面红霞,千娇百媚的刘玉娘,发出了一声不易觉察的冷笑。
夜已深,晋王寝宫之内,红烛乱摇。李存勖和刘玉娘疯狂地滚到了榻上,巫山云雨,颠龙倒凤。过了许久,李存勖满足地盯着床顶上那朵盛放的牡丹花,觉得无比满足与惬意。这一刻,那从幼年来便挥之不去的紧张与沉重从他身上彻底卸下。生死相搏,宫斗权谋,顷刻间烟消云散。
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直涌上心头,他披衣而起,拨亮烛火,铺开一卷宣纸,泼墨挥毫。刘玉娘悄悄来到李存勖身后,抱住他那强壮的身躯,低头看着这首刚刚写就的词作。“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亸金翘玉凤。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拈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刘玉娘用她特有的娇媚之音吟出这首词,更显千转百回,韵味无穷。
“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真是轻柔婉丽,余味无穷,却不知这词牌何名?”
李存勖愣了愣。他看着那卷纸,嘿嘿一笑,提笔在“阳台梦”三字上画了个圈,“就叫阳台梦如何?”
“阳台梦。好名字,这曲词牌足以流传千古了。大王不仅神武英明,还有如此不世的才情,着实让妾身甘拜下风。”刘玉娘用她蛇一样的身体温柔地缠住李存勖,眼里那欲望之火正越烧越旺。
这一夜,轻罗曼舞,月影迷离。李存勖的这一场梦,直到日上三竿之时,他还恋恋不舍,不愿醒来。只是,再绮丽的梦也有不得不醒来的那刻。而当有一天,李存勖从荣耀与权力的巅峰跌落,在四面楚歌中看着冰冷的黑夜,他将再也无法入眠。
914年秋,李存勖赶赴赵州,召集王镕、周德威、李嗣昭等人开会,商讨下一步的作战方案。选择在河北重镇赵州开会,李存勖的意图很明显。赵州以南不远便是梁军重兵驻扎的魏州,毫无疑问,他准备对魏博动手。
“自父亲在上源驿遇险以来,河东处处受制于朱全忠,眼见强敌坐大,而我却困守一隅之地,动弹不得。现在朱全忠已死,梁军又在潞州、柏乡遭受重创,精锐尽失。而我扫平幽燕,威震契丹,北方已无后顾之忧。我意,趁今秋,集合成德、卢龙、昭义诸军,对魏博发动进攻,一鼓作气,扫平盘踞河朔的杨师厚部。各位觉得如何?”会议一开始,李存勖就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战略意图。
但让李存勖没想到的是,众将并没有他预想的那样群情激奋,齐声附和,而是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你们几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扭捏捏,有话便讲,不必多虑!”李存勖看了看神情微妙的众人,不耐烦地一挥手。
李嗣昭站了起来:“此前我军数次与梁人交锋,均料敌在前,知己知彼。如今魏博敌情不明,贸然急攻,岂不是如盲人骑瞎马一般?”
李存勖听到这里,脸色一沉。
王镕见李嗣昭这样出了名不怕死的猛将都这样说,赶紧也站起说,颇为夸张地说道:“对极!对极!我早听说,那杨师厚麾下有精锐牙军数千人,号称银枪效节都,极为骁勇,能以一当十,不可小觑,不可小觑啊!”
“放屁!”李存勖气得一拍桌子,怒道:“什么银枪效节都,什么一当十,全是放屁!当年柏乡之战,朱全忠的龙骧、神捷,还不是吹得神乎其神,结果如何?照样成了我砧板之肉!
众人面面相觑。掌管河东以来,李存勖还从来没有这样在众将面前发过火。这个以前性情直爽,喜欢和部下们称兄道弟的年轻国王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暴躁?没有人知道,有一团火正在李存勖心里燃烧。一种全新的生活已经在他面前隐隐呈现,他急于卸下肩上那些沉重的负担,一头扑向自己向往的人生。而在这之前,他必须要尽快走完自己那逃脱不了的命运之路:完成父亲剩下的两个遗愿。消灭后梁,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今天这样迫切地挤压着他的内心。
李存勖看了一眼低头沉默的周德威,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就算所有人都反对攻击魏州,他还是下定了决心。潞州之战前,还不是人人反对出兵,唯有自己一个人坚持。事实证明,真理总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扬起头,用不容分辩的语气说:“本月发兵,就这么定了!”
22 刀锋易冷
马蹄的轰鸣击碎了河朔平原的宁静,铺天盖地的晋军骑兵在秋风萧瑟中卷地而来。904年七月,李存勖亲率大军南下,直扑后梁在河北的重要据点——邢州(今河北省邢台市)。
滔滔的漳水东岸,梁军列成了严密的军阵,他们注视着远处冲天的尘土,面无惧色。杨师厚是当世名将,深知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就是军队。他在魏州数年间,整合了魏博的天雄军与自己从汴州带来的军队,把他们打造成了一支绝对听命于自己的虎狼之师。朱友珪篡位后,对这位拥兵在外的猛将甚为忌惮,发出诏令要求其回洛阳述职,企图伺机剥夺他的兵权。没想到杨师厚毫无畏惧,率精甲万人至洛阳,陈兵于城外,孤身入宫。朱友珪对他无可奈何,只好以厚礼相送,乖乖把他送回了河北。杨师厚敢在朱友珪面前如此肆无忌惮,靠的就是手下这支雄兵。
李存勖很清楚,要夺河北,无论如何都要越过杨师厚这座大山。
晋军骑兵以暴风骤雨之势直扑梁军大阵,李存勖拔出了佩刀,他的双耳在轰鸣,那是大风鼓动战旗的声音,是士兵们震天的呐喊。这样的势头,就算是铜墙铁壁也会被击得粉碎。他不相信杨师厚能够抵挡这雷霆一击。
天空突然一暗,李存勖听到了不祥的声音,就像群鸦飞过头顶。黑压压的箭雨冲上了半空,然后一拐头,对准正纵马冲锋的晋军骑兵狠狠扑了下来。惨叫声此起彼伏,他的身边,不断有人中箭跌落马下。李存勖挥刀格开射到面前的利箭,厉声大呼:“不要停,冲到贼军面前,杀光他们!”天空一次次黯淡,梁军大阵毫无退缩之意,他们不断放出排山倒海的箭雨,尽最大可能杀伤扑过来的敌军。
“只要冲到梁军阵前,就是他们崩溃之时。”李存勖咬紧牙关,穿过密集的箭雨,发狂般地拍马冲刺。近了,更近了,几乎可以听见对面梁军士兵们沉重的呼吸声。看着如洪荒怪兽般扑过来的骑兵大队,他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恐之色。那一刻,李存勖觉得,胜利已经触手可及。
但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幕让很多晋军士兵们终生难忘。就像阴霾的天际中猛然划过了一道闪电,他们的眼前瞬间一片雪亮。近在咫尺的梁军大阵中陡然冒出了数千支寒光闪闪的长枪,狠狠地扎向了正猛扑而来的战马。两军相交的那一刻,血肉横飞,天崩地裂。无数匹战马同时发出长长的悲鸣,轰然倒地,一排又一排的晋军骑兵从马背上腾空而起,惨叫着摔进了梁军大阵。
没有丝毫停息,更多的梁军士兵们涌了出来,他们手里都端着长长的银枪,呐喊着越过正从战马的尸体上抽枪而出的战友,对着扑上来的骑兵一齐刺去。上千条银枪以千钧之力同时刺出,如白虹贯日,势冲天地。晋军骑兵一片又一片地倒在了尘土中,漳水之畔,顿成血肉屠场。
李存勖惊呆了。这就是传说中骁勇无比的银枪效节军!他狠狠地勒住马头,座下战马发出悲切的长嘶,高高奋蹄,几乎把他颠下马来。就在这转眼之间,又有一排密集的长枪刺了过来,晋军骑兵团又一次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惊天动地的战鼓声盖过了战马的嘶鸣和士兵们的哭喊,一杆“杨”字帅旗迎风飘扬,一员大将银盔银甲,手提大刀,威风凛凛而来。他的身后是数千骑兵,正从地平线上升起。
“此战败矣!”李存勖暗自哀叹,拨转马头,转身便跑。李存勖清晰地听见身后传来梁军士兵们震耳欲聋的嘲笑声,自从征战沙场以来,他还从未有过如此耻辱悲哀的时刻。
杨师厚手下的骑兵并不多,故作姿态地追击一番后便收兵回营。李存勖好不容易收拢败军,稳住阵脚,噩耗再度传来,驻扎张公桥一带的晋军部队慑于梁军声威,竟然连夜向杨师厚投降。张公桥一失,晋军侧翼门户洞开。就算李存勖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冒全军被围歼的风险。晋军急速撤回赵州,李存勖的这次南征草草落幕。
回到赵州,看着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的将士们,李存勖面红耳赤。这就像上天对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当他身处逆境,心无旁骛,奋力一搏时,纵然处于劣势,也能取得辉煌的大胜;而这一次,当他急于求成,孤注一掷时,就算兵力上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也照样一败涂地。李存勖敏锐地觉察到,部下们看自己的眼光已经有了变化,以前对他如神一样崇拜的目光变得游离闪烁,欲言又止。显然,从不会打败仗的战神形象因为这一次不经意的败仗蒙上了一层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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