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泠低着头,却见地上齐婴的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近,她手心出了汗,心头一阵惴惴,直到她听到齐婴问她:“身子好些了么?”
他的话很短,听不出什么情绪,让沈西泠一时不知道他是在关怀她还是在责备她此前的畏生之心。她抿了抿嘴,慢慢地抬起头,鼓起勇气看了齐婴一眼,见他神情平和,倒不见什么冷厉之色,心下稍稍一松,恭谨地答:“托公子照料,已经好多了。”
齐婴点了点头,又看了沈西泠一眼,淡淡地说:“白日里我有些事,待稍晚些时候,你我一谈。”
沈西泠不知道齐婴口中的“一谈”是什么意思,心中猜测他是看她身体转好了,要让她离开风荷苑了。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沈西泠早有这番准备,闻言便很平静地点了点头,温顺地答了一声“是”。
齐婴淡淡嗯了一声,转身要走,刚走出几步又折回来,眉头微皱,问:“不是拨了人去照顾你么?你怎么独自在外走动?”
沈西泠没想到齐婴会这么说,仿佛颇为关心她的样子。她想起方才萧子桁说倚湘的那些话,抿了抿嘴,答:“是我要独自出来走动的,一个人安静些。”
齐婴皱了皱眉,说:“康复之前还是要有人跟着,下次不要这样了。”
沈西泠闻言又愣了一下,心中感到有些奇怪,总觉得齐二公子言下之意,她此后还会在风荷苑多留一段日子一般,一时便有些迷茫,遂没顾得上答话。齐婴却以为她是不喜欢人跟着,在反对他的安排,语气就又严厉了些,道:“此事就这样安排,不要任性。”
沈西泠无端又被训了一句,有些懵,回过神来知道齐婴是误会了,不过心知这也怪自己方才走神,遂没再解释,只垂下头又轻轻应了一声“是”。
她虽然年纪尚小,但眉目已经生得极漂亮,依稀可以想见她日后长大的模样,小姑娘答“是”的声音温温软软,垂着头的模样又极乖巧懂事,倒让齐婴一时不好再板起面孔。他神情软了一些,问她:“认得回去的路么?”
沈西泠本来不想给齐婴添麻烦,打算勉强说记得,然而她又怕自己倘若真找不到路回不去,会更给他添麻烦讨他的嫌,于是只好低垂着眼,有些脸热地摇了摇头。她听见齐婴叹息了一声,说:“随我来吧。”
齐婴转身顺着石板路离开,沈西泠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间想起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从马车上走下来时的身影,那时以为只是一面之缘,没想到此后竟还有接连数面,想到这里一时便有些愣神。齐婴见她没有跟上来,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见小姑娘神色愣愣地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朝她做了个“过来”的手势,口中道:“来。”
沈西泠如梦初醒,见齐婴一身白衣站在梅树下回头望着自己,一时也说不清那时自己心中的情绪,只匆匆跟上。
风荷苑极大,仆役众多,沈西泠跟在齐婴身后穿过重重花木走在庭院中,途中碰见许多苑中的仆役,众人纷纷向齐婴行礼,又都暗自打量着沈西泠,在他们走过后窃窃私语。沈西泠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往日同母亲出入当铺时所面对的打量和私语更是明目张胆,她已经有些习惯了,于是只装做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沉默地跟着齐婴一直走。
走了半晌,终于见着了自己之前借住的院子,齐婴在院门口停了脚步,回过头问她:“自己进去行不行?”
沈西泠闻言立刻点头:“行的……多谢公子。”
他们在门口的动静惊动了在院子里休息的倚湘,她一路小跑出来,看到齐婴也在大吃一惊,连忙下拜行礼。
齐婴看了倚湘一眼,淡淡吩咐了一句:“她康复之前,无论去哪里你都跟着,妥善照顾。”
倚湘十分惊惶,低着头应是,齐婴又转向沈西泠,说:“你先休息,晚些时候我让青竹来领你。”
沈西泠听话地点了点头,齐婴又淡淡扫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风荷苑依清霁山而建,一片山色皆为后园。后园有山泉,依山势而泻,至于平地汇而为溪流,到了春日,溪涧两旁的樱树盛开,届时更有落英缤纷的盛景,乃是十分清幽别致的去处。
在清霁山成为齐二公子的私宅之前,此地还曾是文人墨客春日诗会的圣地,另有曲水流觞的美谈。由于这诗会声名太盛,俨然已成了建康乃至于整个江左的文人传统,齐婴也不便将此事就此阻断,遂将山泉樱树另从园中辟了出去,每逢诗会时节会许文人上山集会,至于平常时候,这里便成了世家友人聚会的佳所,仆役们会在香茵上摆上小案蒲团,众人席地而坐,十分契合江左的风流气象,很是令人心仪。
齐婴来到后园的时候,其余诸位友人都已经落座开始饮酒,萧子桁见他来了,便同另外几人笑说:“我就说他同那小姑娘有些猫腻,不然何以来得这么迟?定然说了许多话!”
一个身着黛色长衫的男子笑着接口道:“二哥确也到了当娶亲的年纪,只是听殿下说那女娃娃还未及笄的模样,是否有些太早了?”
“这又如何了,”另一个手执小金盅的男子笑了笑,胳膊支在桌案上,“还未及笄也是豆蔻之年,倘二哥喜欢,先养着也无妨。”
那身着黛色长衫的乃是韩家的嫡长子韩非誉,字伯衡;那执小金盅的男子则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韩非池,字仲衡。方才萧子桁诓骗沈西泠时,假借的正是韩家次子韩非池的名号。
韩家同齐家素来交好,韩家的两位嫡子如今一个二十岁、一个十八岁,正同齐敬臣年纪相仿,自幼便往来甚密。韩非誉去岁已过了会试,再过段日子要再应春闱,乃是这一辈上最为韩家所看重的子嗣,韩非池则荒唐些,因有大哥在前面顶着,他便对读书科举诸事都不甚上心,令他父亲、韩家现任家主韩守松十分头疼。
这两兄弟一唱一和说完,坐在另一端的一位身着流蓝色长衫的男子便又笑道:“你二人莫要胡说,依敬臣品性,怎会如此?”
这男子形貌儒雅,有谦谦君子之气度,乃是傅家的嫡子傅卓,今任给事中。这位公子比齐婴大四岁,同齐云也交好,两人还是同门,为人十分谨笃和善,在齐婴十三岁高中榜眼而名动江左之前,四大世家这一辈上最被人看好的便是这一位公子。
齐婴在众人的调笑中落座,青竹为他奉茶,随后退到他身后站定。齐婴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淡淡道:“一个捡来的小丫头罢了,也值得你们攀扯这么许久?”
韩非誉朗笑一声,道:“捡来不捡来的倒没什么紧要,但殿下说那丫头模样生得极标致,如此一来也怪不得我们多想。”
萧子桁扯了根草在手指间打转,神情散漫地说:“确实标致,你这是从哪儿捡的?改明儿我也捡一个去。”
众人又是一阵笑,齐婴无奈,想将话头岔开,却又被韩非池牵回来,他坐没坐相地半倚着桌案,道:“捡个丫头事小,只怕若公主晓得了会闹出什么大波澜来,那才热闹。”
萧子桁笑道:“我方才便同敬臣说了。今天子榆还说想与我同来,我同她说容儿今日有事来不了,她孤零零一个女孩子在席间不便,这才作罢。”
萧子桁看向齐婴,幸灾乐祸地说:“若她今日来了,恐真要跟你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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