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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赌气转身,只听到身后男子沉默立了片刻,转身出门,替她将房门带上。听着脚步渐远,那样细微巧妙的小心思——她从未有过的,如同沮丧的泡沫,一点点的在心口放大,旋即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紫苏趴在桌上,看着如豆的灯火跳跃,屋外寒风又起,集市渐渐散去,豆蔻年华的少女,第一次有了辨不清的心思,纠缠着思绪,而单薄的身影则映在墙上,忽明忽暗,仿佛她自己也难以识别的心情。
紫苏一夜都未睡好,早起的时候,又放轻了脚步,向店家借了一匹马,辨明了方向,便向三危山方向疾驰而去。赌气如此,她对龙穴本身的好奇反倒淡了一些,只是去看一看的愿望愈强,便向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远处沙山峰脊如同剑刃,只在最锋锐那一线上被光线分为阴、明两片,泾渭分明的如同两个世界交替。紫苏慢慢从心底生出绝望来,沙山分明看着不远,可是她策马奔了近一个时辰,如今日光已经强烈起来,那座山却似乎如同在躲避着她一般慢慢后退。它退我进,竟似没有接近的那一刻。
而马匹飞驰而过的两旁路景,已非先时的戈壁滩——不知何时,连丛生的骆驼刺、芨芨草也消隐不见。整个沙地如同空旷已极的远古坟墓,只在两边伫立着各色奇怪的大块石柱,犬牙交错,狰狞而立,如同巨大的镇墓兽,沉默的守护这一方空间。
胯下的马匹重重打了个响鼻,想是已经力竭,她便勒了缰绳,翻身下马,略作休息。又喝了几口随身携带皮囊中的水,她找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倚着休息。远处的岩石上纹理交错,形状各异,她随手一拍身侧的岩土,“咔”的一声,竟断裂了大片,黄褐粗砺的泥石层层叠叠的在地上堆积。
紫苏才想起了那日在街市上听见当地老百姓说起的“魔鬼城”,风力急遽之时,随处可听到鬼哭嚎厉之声。这样想来,她心底开始发毛,又渐渐起风,于是站起身来四望,耳边一缕缕传来低微却尖锐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声掠过石间摩擦而起。
然而那声音愈来愈清晰,仿佛近在身侧。紫苏侧耳听了一会,觉得那声音隐约像是求救声,又似从身后大岩的另一侧传出,风声越来越尖厉,如同鬼哨,在石柱之间来回穿梭,而紫苏却只是听见那低低的如同人声的呼救声,再大的风啸竟不能掩去分毫。本就是有传说这里曾是古战场,埋葬冤灵无数,而这些冤死的魂灵则日夜在此游荡,不愿离去。她呆呆站了一会,只觉得害怕,竟不敢挪动分毫去瞧一瞧。
又过了一炷香时刻,呼声渐弱,紫苏渐渐直起了身子,一手握紧了随身带着的匕首,缓缓绕过巨石,眼前这一幕却叫她伸手捂住了嘴巴,再也做声不得。
沙砾中只见一须发皆白的老人上半身,下半身掩埋在土中,无力的靠着大石,双手萎顿垂下,如同走到生命尽头的枯焦植物,狰狞枯槁。她顾不得其他,奔上前去,扶住那人身子,急声问道:“你没事吧?”
那人缓缓转过脸来,皮肤焦黄,皱纹如沟壑纵横的黄土地,连眸子都似死去多时的鱼眼珠子,嘴唇更是干裂得结满血块,双眼只是望向了紫苏腰间水囊。紫苏手忙脚乱的解下水囊,托了他的头部,一点点喂给他喝水,又不敢倒得过快。半晌,老人头微微一偏,示意喝够,又阖目缓神,终于开口,声音如同被生生撕裂的声带在砾石上划过:“谢谢。”只说的两个字,似乎脱力一般,又闭目良久。
紫苏忍不住道:“老丈,我帮你把沙土挖开。”还未动手,却见老人急喝一声:“不可。”喘气良久,方才道:“我命不久矣,何必多花气力?”他抬起手腕,自横皱纹中央始,一道猩红如血的细线已经贯到大臂之上,妖冶如魔。而那样枯涩的生命中,竟然还孕育出这样鲜泽明艳之色,诡异非常。紫苏怔怔的看了很久,竟移不开眼睛,才听到老人低语:“很好。”又缓缓从衣襟处拿出了一样粗布包裹着的物事,递给紫苏:“临死之前能喝上清水,实在多谢姑娘了。这个东西,老头子藏了一辈子,总也带不回地下去,和姑娘有缘,就赠给姑娘了。”他又摩挲良久,似是舍不得放开,终于下了决心,拼力将其塞入紫苏手中,才叹道:“错了一辈子,害人害己,如今终究舍不得毁去这劳什子,忏悔又有何用?”
他又长叹一声,低声道:“浮生这般痛楚,不若长眠,不若长眠啊……”
紫苏手中的事物,隔了布层,凉得冻手,如同万年积冰,寒气逼人。她忍不住开口询问:“老丈,这里有一处龙脉极盛之地,你可知往哪里走?”
只那一瞬,老人眸色清亮,如同宝珠之光,他颤声道:“终究逃不出去啊……”伸手指了指极远之处,喃喃道,“在那里……全是魔鬼……全是魔鬼……”说话间一手斜斜垂下,紫苏不敢说话,等了良久,探他鼻息,已经死去。她顺着那一指方向望去,隐约可一条灰褐色的山带,横亘在沙山和三危山尽头,如同巨龙脊梁——那一处,就是龙穴所在么?
而在这荒漠上,她刚刚见证了生命的离去,如此轻易与脆弱,剩下微薄的满足,竟然只是几口清水而已。她抬手阖上老人的眼睛,站起身来,才离去几步,身后轰隆巨响,马叫嘶鸣,竟是那巨大的石块倒塌,尘土飞扬,将那老人和自己的马匹一并掩埋在地下。激起的风力气流,将自己推得向前踉跄数步,扑倒在地。原来这些被风蚀日晒的蘑菇状石块,本就土质脆弱,常常不意间便轰然塌下,而事先毫无征兆。只差瞬臾,自己也会像那匹嘶鸣不已、逃窜不及的奔马一样,掩于土下——适才还是荫凉休憩之地,忽作巨大的土堆,自然变幻之无常,叫人心惊胆战,愈发显出了自身的渺小。
她站起身子,迎着日光打开了粗布——竟是一片白色破碎瓷器,看这形状,像是腹身的一块碎片。润滑如同白玉,触手生凉,唯有下角处的一点嫣红,色泽鲜然如欲滴下血水,流转如新。她翻来覆去的看了数遍,只觉得颜色一如老人手臂上红线,而碎片内侧,潦草用炭墨划了景德二字,她也不深究,匆匆重又包好,塞进了怀中。
紫苏咬牙,默然对着土堆行了一礼——那里埋葬了这茫茫沙漠中她曾经唯一的伙伴,一马一人,而如今,又空空荡荡只剩自己一人。如今她回去无路,连马匹都失了,这样绝望之中,似乎有进无退。重又跨出那一步,内心却如同在漩涡之中挣扎,竭力在失落、恐惧、无力中寻找出勇气来。唯有那灰色的长山,如同精神上的标杆,如今时时指引着自己步步前行,仿佛能到了那里,就有希望和生机一般。
行至正午,日光晒在脸上,竟比风沙裹卷着逆袭而来还要生疼。此刻紫苏心中空荡荡的只剩无力之感,麻木的跨出步子,目光直视前方山脊,如同木偶人一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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