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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失了明的常居士坐在铺板上,多少听得有些明白,只是静静听着,没有作声,到了这时,也就昂了头向屋子外面问道:“这丫头会做出这种事来,这是要问个详细,不能轻易放过她。”小南蹲在地上,两只手捧了脸,也是只管哭。余氏对她呆望了一会,咬着手轻轻地道:“贱货!你还哭些什么?非要闹得街坊全知道了不行吗?你跟我到屋子里去,照实对我说。你要不对我说实话,我要抽断你的脊梁骨。”说着,又拖着小南向屋子里走。小南是十六岁的姑娘了,当然也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便哭着道:“我没有做什么坏事,你要问就只管问。”于是跌跌撞撞地被她母亲揪到屋子里边来。到了屋子里,余氏两手将她一推,推得她大半截身子都伏在炕沿上。余氏顿着脚道:“我恨不得这一下子就把你摔死来,你这丢脸的臭丫头。”常居士在外面屋子里,也叫着道:“这是要重重地打,问她这钱是由哪里来的?这事不管,那还了得?”
小南听了爹妈都如此说了,料着是躲不了一顿打的,便跌着脚道:“打什么?反正我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人家是慈善会里的人做好事,这钱我为什么不要呢?”余氏道:“你胡说!做好事的人,也不能整块大洋给你。再说,做好事就做好事,为什么要你洗干净脸来才给钱呢?”小南道:“脸是我自己洗的,干人家什么事?”余氏走上前,两手抱了小南的头,将鼻子尖在她头发上一阵乱嗅,嗅过了,依然将她一推道:“你这死丫头,还要犟嘴,你这头发上,还有许多香胰子味,这是自己洗的头发吗?你说,你得了人家多少钱?你全拿出来。告诉我,那人是谁?我要找他去。你若说了一个字是假的,我打不死你!”小南道:“你不要胡猜,我实在没有什么坏事。他是在慈善会里做事的先生,看到我捡煤核老是挨人家的打,他怪可怜我的,就问我家有什么人?怎么这样大姑娘出来拉煤核呢?我说,我父亲双目不明,我又没有哥哥弟弟,没有法子,才干这个。他又问我父亲干什么的?我说是念书的人,现在还念佛呢。他听说就高兴了。他说,他也是信佛的人,还要来拜访我爹啦。他就给我一块钱,让我交给爹做小生意买卖,你若不信,我们可以一块儿去问。”
余氏听了这话,想了一想道:“他凭什么要你洗脸呢?”小南道:“这也是人家劝我的。他说,人穷志不穷,家穷水不穷,一个人穷了,为什么脸也不洗?他给我一小块胰子,让我自己在他们金鱼缸里舀了一盆水,在他们大门洞子里洗了个脸。我做的事都告诉你了,这也不犯什么大法吧?那块钱不是给你的,你别拿着。”余氏听了这话,把那块钱更捏得紧紧的了。便道:“哼!你这些话,也许是胡诌的!世上不会有这样的好人?”小南道:“你不信,我也没有法子,你可以到那慈善会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一个姓洪的?”
余氏看女儿这样斩钉截铁地说着,不像是撒谎,这就把责罚她的态度改变了,因在脸上带了一点笑的意思,很从容地低着声音向她道:“只要你没有什么错处,那我也就不骂你了。可是这个人要做好事的话,决不能给你一块钱就算了,一定还有给你的钱,你实说,他给了你多少钱?你拿出来了,你就什么事都没有。”小南道:“他倒是说了,将来可以帮我们一些忙,可是今天他实在只给了我一块钱,你不信,搜我身上。”说着,两手将衣的底襟向上一抄,把一身的白肉都露了出来。常居士在屋子那边听到这些话,就喊起来道:“嘿!你这也未免太笑话了?你先是风火雷炮的,只管追问她做了什么事,现在那件事还没有问到彻底,你又对她要钱,你这是教导女儿的法子吗?”余氏听了这话,由里面屋子里,就向外面屋子里一冲,挺着胸道:“女儿是我生出来的,我爱怎样教导她,就怎样教导她,你管不着!有人做好事给钱,我为什么不要?难道钱还烫手吗?你有本事,你出门去算命,占个卦,挣几个钱来养活你的闺女。现在你还靠着我娘儿俩来养活你,你有什么话可说?”
常居士是个极懦弱的人,平常就不敢和余氏谈什么激昂的话,今天余氏骂姑娘的时候,气焰非常之凶,这个时候若是和她顶上几句,可就怕她生气,只得默然无语。余氏向他将嘴一撇,微微笑着,依然走到里面屋子里来,于是拉住了小南的手,又低声问她道:“据你说,这个人是个好人,他干什么事的?”小南道:“我也有些闹不清了,好像是写字先生。”余氏道:“你曾用过人家的钱,连人家是干什么的,你都不知道?”小南道:“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人家是做好事的,又不是我的什么亲戚朋友,我管他是什么张三李四?”余氏道:“你知道他在慈善会一个月拿多少薪水呢?”小南道:“人家做好事的,我怎能问人家一月挣多少钱呢?”余氏道:“这样也不知道,那样也不知道,你这孩子,白得了这样一个好机会了。他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你总知道,你看他究竟阔是不阔呢?”小南道:“衣服可穿得不阔,不过是一件灰布大褂罢了。”余氏道:“穿灰布大褂的人,能做好事,这话我简直不相信。”常居士又忍不住了,便道:“你这话真是不通,难道穿灰布大褂的人就不配做好事吗?”余氏道:“我们这边说话,你不用管。”小南道:“我看那个人,也不过在那里混小事的,挣不了多少钱。不过他就是挣不了多少钱,反正也比我们阔得多。他每天早上八九点钟,总会由这条胡同里,走过去的。碰巧你要是在大门口遇见了他,我就指给你看。”余氏道:“这样说,你并不是今天才认识他,你已经认识他好多天了。这几天,你老说捡着东西卖了钱了,我看那钱不是卖东西的,全是那人给的,对也不对?”
小南坐在炕沿上,将身子半倒半伏着,只管用一个食指,去剥那炕上的破芦席。余氏道:“你说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小南道:“可不是吗?天天总给我几十个铜子,他说,捡煤核儿又脏,又和野孩子在一处,大姑娘不应干这个,所以天天给我铜子回来交帐,让我别捡煤核。”余氏想了一想道:“照说,这个人是好人,说出来的话,也很受听。可是捡煤核的大姑娘,多着啦。他怎么就单单说你一个人可怜呢?”小南道:“不就是为了有人打我吗?”余氏道:“天天都是给你三四十个铜子,为什么今天给你一块钱呢?这是为了你洗脸的原故吗?”小南道:“他给我钱和洗脸有什么相干?也就是他听到我说,我父亲是个信佛的人,这倒很对了他那股子劲,所以多给了几个钱。”常居士在那边屋子里道:“这样看起来,这个人简直是好人,他明天要走过大门过身的话,你可以把他引进来,我要问问他的话。”小南看到母亲的态度,早是变好了,不过是要钱而已。现在父亲所说的话,也不见得有什么恶意,真要把人家引到家里来的话,大概也未尝不可以。便道:“他也说来着,要见见我们家人呢。”常居士又道:“小南妈,你听见吗?小南这些话,若都是真的,这个人就不见得怎样坏。你想,他要有什么坏心眼,还敢上咱们家来吗?”余氏道:“这年头儿,真是那句话,善财难舍,他老是肯这样帮咱们的忙,总是好人,他真愿意来,我倒要瞧瞧是怎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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