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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柳春江自己,很以今天这一会为满意。第二天,勉强忍耐了一天,到了第三天,就忍耐不住了,便到金家去要拜会金小姐。敏之、润之本来有相当的交际,有男宾来拜会,那很是不足注意的。柳春江一到门房,递进名片,说是要拜会金小姐。门房就问:“哪一位小姐?”柳春江踌躇了一会儿,若是专拜访晓莲小姐,那是有些不大妥当的。头一次,还是拜访他们五小姐吧。于是便说道:“拜访五小姐。若是五小姐不在家……”门房道:“也许在家,让我和你看看吧。”门房先让柳春江在外面客厅里坐了,然后进去回话。敏之因为是润之约了人家来的,第一次未便就给人家钉子碰,只好出来相会。这自然无甚可谈的,柳春江说了一些闲话,也就走了。自这天起,柳春江前后来了好几次,都没有会见小怜,他心想,或者是小怜躲避他,也就只得罢了。
约摸在一个星期以后,是七月初七,北京城里各戏园大唱其《天河配》。柳春江和着家里几个人,在明明舞台包了一个特厢看戏。也是事有凑巧,恰好金家这方面也包了一个特厢看戏。金家是二号特厢,柳家是三号特厢,紧紧地靠着。今天金家是大少奶奶吴佩芳做东,请二三两位少奶奶。佩芳带了小怜,玉芬带了小丫头秋香,惟有慧厂是主张阶级平等,废除奴婢制度,因此,她并没有带丫环,只有干净些的年少女仆,跟着罢了。三个少奶奶坐在前面,两个丫环、一个女仆就靠后许多。小怜一心看戏,绝没有注意到隔壁屋子里有熟人。女茶房将茶壶送到包厢里来,小怜斟了一遍茶。玉芬要抽卷烟,小怜又走过去,给她擦取灯儿。佩芳在碟子里顺手拿了一个梨,交给了小怜道:“小怜,把这梨削一个给三少奶奶吃。”小怜听说,和茶役要了一把小刀,侧过脸去削梨。这不侧脸犹可,一侧脸过去,犹如当堂宣告死刑一般,魂飞天外。原来隔壁厢里最靠近的一个人,便是柳春江。柳春江一进包厢,早就看见小怜,但是她今天并没有穿什么新鲜衣服,不过是一件白花洋布长衫,和前面几个艳装少妇一比,相隔天渊。这时心里十分奇怪,心想,难道我认错了人?可是刚走二号厢门口过,明明写着金宅定,这不是晓莲小姐家里,如何这样巧?柳春江正在疑惑之际,只见隔壁包厢里有一个少妇侧过脸来,很惊讶的样子说道:“咦!小怜,你怎么了?”小怜红着脸道:“二少奶奶,什么事?”慧厂道:“你瞧瞧你那衣服。”小怜低头一看,哎呀,大襟上点了许多红点子。也说道:“咦!这是哪里来的?”正说时,又滴上一点,马上放下梨,去牵衣襟,这才看清了,原来小指上被刀削了一条口子,兀自流血呢。还是女茶房机灵,看见这种情形,早跑出去拿了一包牙粉来,给小怜按上。小怜手上拿着的一条手绢,也就是猩红点点,满是桃花了。佩芳道:“你这孩子,玩心太重,有戏看,削了手指头都不知道。”慧厂笑道:“别冤枉好人啦,人家削梨,脸没有对着台上呀。”佩芳道:“那为什么自己削了口子还不知道?”小怜用一只手,指着额角道:“脑袋晕。”佩芳道:“《天河配》快上场了,你没福气瞧好戏,回去吧。”慧厂道:“人家早两天,就很高兴地要来看《天河配》,这会子,好戏抵到眼跟前了,怎么叫人家回去?这倒真是煮熟了的鸭子给飞了。”说时,在钱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给小怜道:“带秋香到食堂里喝杯热咖啡去,透一透空气就好了,回头再来吧。”秋香还只十四岁,更爱玩了。这时叫她上食堂去喝咖啡,那算二少奶奶白疼她。将身子一扭,嘴一撅道:“我又不脑袋痛,我不去。”玉芬笑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小怜,你一个人去吧。你叫食堂里的伙计,给你一把热毛巾,多洒上些花露水,香气一冲,人就会爽快的。”小怜巴不得走开,接了一块钱,目不斜视的,就走出包厢去了。
柳春江坐在隔壁,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这真奇了,一位座上名姝,变成了人前女侍。若说是有意这样的,可是那几位少妇,自称为少奶奶,定是敏之的嫂嫂了。和我并不相识,她何故当我面闹着玩?而且看晓莲女士,惊慌失措,倒好像揭破了秘密似的,难道她真是一个使女?但是以前她何以又和敏之她们一路参与交际呢?心里只在计算这件事,台上演了什么戏,实在都没有注意到。他极力忍耐了五分钟,实在忍不住了,便也走出包厢,到食堂里去。小怜坐在一张桌子旁,低头喝咖啡,目未旁视,猛然抬头,看见柳春江闯进来,脸又红起来了。身子略站了一站,又坐下去,她望见柳春江,竟怔住了。嘴里虽然说了一句话,无如那声音极是细微,一点也听不出来。柳春江走上前,便道:“请坐请坐。”和小怜同在一张桌子坐下了。小怜道:“柳先生,我的事你已知道了,不用我说了。这全是你的错误,并非我故意那样的。”柳春江照样要了一杯咖啡,先喝了一口,说道:“自然是我的错误。但是那次在夏家,你和八小姐去,你也是一个贺客呀。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小怜道:“那为了小姐要人做伴,我代表我少奶奶去的。”小怜说到这里,生怕佩芳她们也要来,起身就要走。柳春江看她局促不安的样子,也很明白。小怜会了账,走出食堂来。这里是楼上散座的后面,一条大甬道。下楼也在这里。小怜立住,踌躇一会儿,再进包厢去,有些不好意思,就此下楼,又怕少奶奶见责。正犹豫之时,柳春江忽赶上前来,问道:“你怎样不去看戏?”刚才在食堂里,小怜抵着伙计的面,不理会柳春江,恐怕越引人疑心。到了这里,人来来往往,不会有人注意。她不好意思和柳春江说话,低了头,一直就向楼下走。柳春江见她脸色依旧未定,眼睛皮下垂,仿佛含着两包眼泪要哭出来一般,老大不忍,也就紧紧随着下楼。一直走出戏院大门,柳春江又说道:“你要上哪儿?为什么这样子,我得罪了你吗?”小怜道:“你有什么得罪我呢?我要回去。”柳春江道:“你为什么要回去?”小怜轻轻说道:“我不好意思见你了。”柳春江道:“你错了,你错了。我刚才有许多话和你说,不料你就先走了。”说着,顺手向马路对过一指道:“那边有一家小番菜馆子,我们到那里谈谈,你看好不好?”小怜道:“我们有什么可谈的呢?”柳春江道:“你只管和我去,我自有话说。”于是便搀着小怜,自车子空当里穿过马路,小怜也就六神无主地走到这小番菜馆里来。
找了一个雅座,柳春江和小怜对面坐着。这时柳春江可以畅所欲言了,便说道:“我很明白你的心事了。你是不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你的真相,以为我要藐视你呢?可是正在反面了。你要知道,我正因为你是金府上的人,恨我没有法子接近。而且你始终对我冷淡,我自己也很快要宣告失望了。现在看见你露了真相,很是失望,分明是你怕我绝交才这样啊。这样一来,已表示你对我有一番真意,你想,我怎不喜出望外呢?我是绝对没有阶级观念的,别的什么我都不问,我只知道你是我一个至好的朋友。”小怜以为真相已明,柳春江一定是不屑于往来的,现在听了他这一番话,真是句句打入她的心坎。在下一层阶级的人,得着上一层阶级的人做朋友,这是很荣幸的事情。况且既是异性人物,柳春江又是翩翩的浊世佳公子,这样和她表示好感,一个正在青春、力争上游的女子,怎样不为所动?她便笑道:“柳少爷,你这话虽然很是说得恳切,但是你还愁没有许多小姐和你交朋友吗?你何须和我一个做使女的来往呢?”柳春江道:“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也难怪你疑惑我。但是将来日子久了,你一定相信我的。我倒要问你,那天夏家喜事,你去了不算,为什么密斯毕请客,你还是要去呢?这倒好像有心逗着我玩笑似的。”小怜正用勺子舀盘子里的鲍鱼汤,低着头一勺一勺舀着只喝。柳春江拿着手上的勺子,隔着桌面上伸过来,按着小怜的盘子,笑道:“你说呀,这是什么缘故呢?”小怜抿着嘴一笑,说道:“这有什么不明的,碰巧罢了。到夏家去,那是我们太太、少奶奶闹着玩,不想这一玩,就玩出是非来了。”柳春江缩回手去,正在舀着汤,嘴里咀嚼着,听她交代缘故呢。一说玩出是非来了,便一惊,问道:“怎么了?生出了什么是非?”手上一勺子汤,悬着空,眼睛望着小怜,静等回话。小怜笑道:“有什么是非呢,就是碰着你呀。不过我想,那次毕小姐请客,为什么一定要请我去?也许是……”说着,眼睛对柳春江瞟了一下。柳春江也就并不隐瞒,将自己设计,要毕云波请客的话,详细地说了一遍。小怜道:“你这人做事太冒失了,这样事情,怎么可以弄得许多人知道?”柳春江道:“若是不让人知道,我有什么法子可以和你见面呢?”小怜虽以柳春江的办法为不对,可是见他对于本人那样倾倒,心里倒是很欢喜。昂头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柳春江道:“你想着有什么话要说吗?”小怜道:“没有什么话说。我们少奶奶以为我还在食堂里呢,我要去了。”说着,就站起身来,柳春江也跟着站起来,问道:“以后我们在哪里相会呢?”小怜摆着头笑道:“没有地方。”柳春江道:“你绝对不可以出来吗?”小怜道:“出来是可以出来。不能那么巧,就碰着你呀。”柳春江道:“既然这样,你什么时候要出来,你先打一个电话给我,或者预先写一封信给我,那都可以。”小怜道:“再说吧。”柳春江道:“不要再说,就是这样决定了。”小怜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便笑着走了。柳春江真个办到如愿以偿,他自然是很欢喜。他怕金家那边包厢里会看破行藏,也没有再去看戏了,当时出了番菜馆,就回自己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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