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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行将近,更令黎雪英确认刚才匆匆一瞥绝非眼花,紧接着某种可怕直觉便袭击了他,因为对方躲避他们这个行为本身便诠释了黎雪英的错觉——
在离树干之后几步之遥时,黎雪英忽然停下脚步。邢默并不知他刚才看到什么,皱眉要将他拦在身后,大声呵斥要树后之人显形。可惜对方乍听到他的声音,立马周身一颤,仿佛受到什么不得了的酷刑。
邢默就要上前,堪堪被黎雪英握住手腕。他不解,回头望,黎雪英脸上有遮光物,看不清神情,却也莫名令人感受到他的如临大敌。
口舌干涩许久,而后终于找回声音,黎雪英连握住邢默的手都有几分汗湿与颤抖:“刘方方,是不是你?”
树后那人如遭雷击,而黎雪英握住邢默的手,也一瞬间令他感到筋脉膨胀。久违地听到这名字,邢默一瞬间尚未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浑身肌肉已一寸寸收紧,更是不受控制向前冲去。
邢默并没有黎雪英好脾气,但黎雪英这回仿佛使出浑身解数也要阻止他,邢默并未看到黎雪英所看到,却也听他话不再横冲直撞,然则双目赤红,丝毫不相信地盯着那个方向。
沉默诡异地在两方之间蔓延,不论对数前人还是树后人,无疑都是一种折磨。就这样静静对峙,终于后辨认仿佛咬牙做某种艰辛决定,慢吞吞从树后行出。
邢默如何也无法相信自己眼睛,死人复活的把戏他愚弄过别人,最歉疚便是让他的阿英平遭一场罪受,可没想到如今角色置换,这等事落到自己头上后,才真知道是怎样滋味。
那张脸不再错,眉眼依稀有当年影子,或许名字已不知换过几个,当年那股潇洒畅快的青年意气早不见分毫,剩下的皮囊仔细打量,只剩下衣衫褴褛,满面沧桑,令人怀疑他是否已年过四十。最重要的是,那曾经健步如飞,总耐不住寂寞,总也要奔告他消息的人,如今只剩下一只腿。空荡荡的裤管和一只脚架,是他行走的全部代价。
黎雪英当即有些受不老,立刻转身捂住口鼻冷静。许多画面接踵而至,当年他最后一次见邢默那天,刘方方的身手如何矫健,浑身充满雄性的力量感。
而如今。
邢默脑内像活生生被人砸了一下,好半天回不过神。等再重新打量过他一边,对面的人已低下头。眉宇间满满凝结是郁气,是不得志,是卑贱感与痛苦。许多复杂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便被飞快押下。
蝉鸣声便在这无声寂静的夏中被放大许多倍。
好半天那人似乎终于受够酷刑,几乎吞声唤一句:“默哥。”
“你……你的腿……”
“不碍事,已经五年,我早已习惯。”
“为什么不来见我?”邢默渐渐回魂,目光中有火,语气中有冰,“知你我这么多年兄弟,我当初寻遍整个浅水湾未见你尸骨,后来罗修的人说,亲眼见人将你尸骨退下山崖,任由大罗神仙也找不回,我才慢慢接受这个事实。这些年,我早当你死了!如果不是你故意躲避,我怎么会一丁点风声都得不到?”
静默小屋中衬得夜色外喧哗格外刺耳,有笑声有哭声以及细细絮语,世上真心话许多,话出口却不容易。三人之间的气氛些许压抑,刘方方同邢默各站一边,如同一场沉默角力。或许对无法打破僵局的局面感到烦躁,邢默探身一拉,将窗关回来。厚重玻璃阻隔外界喧嚣,一时间让屋内只剩安静呼吸。
饶是黎雪英内心同样受震动,也明白此刻必是留给他们二人时间。当初邢默时隔五年回港,他们之间冰释前嫌互相猜疑的这道坎,甚至历过更久时间。
“不是我不信任你,是我没办法再相信我自己。若知道你活着,我又怎会不找你?当年被活生生剜心,抛下山崖的人可是你!”刘方方说道此处失态,好半天才平复,又道,“我竟让你在我面前送命,不论是兄弟立场亦或是辛爷对我的恩情,我全都不够格。”
垂在邢默身边那只手,用力攥紧又松开,手掌同手背变得通红。黎雪英自后方跟上,将五指插入他的五指中,手掌对接手掌。或许感受到他安抚意味,邢默周深紧绷的戾气放松下来,接着被一种无形的自责和痛苦取而代之。
“后来我得到你回港消息,我想,不论大佬变成什么样,我都要见一面。不过默哥比我想象中好……好太多。忙着报仇,忙着做掉冯庆,并且回归邢氏,我又如何能那时候同你相认!我变成这幅鬼样子,更不忍让你自责愧怍?好几次我想过,就这样吧,反正半辈子都过去……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我今生都没得做,但总好过让你照料一个截肢的人过后半生。”刘方方一席话终于说出口,而他似乎是在心中憋屈多年,这番话一旦开口,就再无法收声,“终于等到你手刃冯庆,我忍不住想见你一面,却一路跟到这里。我万万没想到,你是来看‘我’……”
兴许刘方方根本没想到邢默竟这些年从未忘记过他分毫,此刻被那种强烈冲击感再次打垮:“值了,跟住默哥你前半世,已经够值。后半生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安稳。本以为要这心结要背负后半生,见你们过得好,我也终于能挺起胸膛做人。”
同刘方方相认的头个晚上,邢默邀请他到屋中做客。五年来的折磨和形销骨立,对邢默来讲并未造成过大负担,刘方方愿意饬整行头,他也愿意陪。但刘方方拒绝过邢默邀约,反邀请他到自己的地方坐坐。
穿过横纵交错窄街,油烟渐多。他现在仍旧留在一家茶餐厅中做工,后厨有他一份座椅,他腿脚不便利,无法行任何工作,只好帮人日复一日洗盘子,收一个月五百文的人工。
黎雪英想通老板会面,谈谈换个环境工作,或对刘方方更加善待,提高人工,却被刘方方拦下。他说老板足够心善,五年前他拖满身伤爬到公路上,同好心人求救,便遇到这个老板。老板为他顶过医药费,后来他痊愈后便在这边打份工,一做就是五年。
同黎雪英与邢默讲这些话时,刘方方和他们挤在拥挤后厨的小角落中,似乎格外不好意思,又邀请他们上二楼自己卧房说话。邢默沉默地在后边望住刘方方拄着拐熟练在狭小空间穿梭,躲避障碍物,同擦肩而过的一些人打招呼。他便知道在方才的三言两语中交代的五年,远不如刘方方真正经历的简单。
可谁有真正说得清楚?
这五年时间,不论是要他邢默,要黎雪英,要对黎莉,或刘方方,对外人道清,恐怕都是三言两语就再无话可说。言简不是因为故事简单,恰恰相反,是因为太过复杂,说不出口也无法说完。
二人跟住刘方方脚步上二楼,五平米左右房间,逼仄狭小,有股潮湿发霉气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虽破旧不堪,却也算被归理整洁,并不令人心生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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