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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永正欲问其兄名姓,离船采买之人恰好归来。“二爷,我在集市买了两条鲤鱼,小少爷最爱吃——这位是?”
“在下——”江永向来人俯首执礼,只一眼便呆立当场,“含章兄?”
“送人千里,终须一别。伯韬兄,含章兄,我们就在此分别吧,”那年天津城北的三汊河码头,即将出使东瀛的江永意气风发,仿佛重洋之外东风已具,只待他羽扇一挥,“少则数月,多则一年,我定携佳音而归。届时我们再一醉方休!”
“我听闻朝鲜之役后倭国幕府易主,如今的将军老谋深算,与他交往恐多不易,恒之需时时惕厉,切勿掉以轻心……”
“恒之已是成竹在胸,含章何需担忧?”赵略打断幕僚苏绶的絮絮嘱托,故作轻松地牵起嘴角,“只是海上风高浪急,万望恒之和江泰小友多加保重!”
“赵公子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大爷!”那年的江泰还是个孩子,一笑眼睛就眯成缝,“若大爷回来瘦了、伤了,您就拿我试问!”
“你少咒我!”江永含笑嗔骂,转而又看向赵略,“弟听说伯韬兄已上疏请求外任,不知治地可有定下?”
“愚兄尚未接到正式委任,但文选司有消息传出,称可能出知临潼。”
“临潼,陕西?听闻彼处水旱相仍、贼焰甚炽,兄台无兵无饷,如何拒贼抚民?”
“为者常成,行者常至,恒之无需多虑。更何况出任陕西辖下知县本就为我疏中所请——家国多难,百姓困苦,正需我等士子经纶济世,岂能思避思退?”远处的海面清蓝光润,璀璨仿若宝石,岸边福船的三根桅杆直插碧空,靖江王林言坦与国舅严自肃已携近百名名仆从及数十箱行李登船等候,“帆船即将出发,恒之你们快些去吧!待二位凯旋归来,我们再开怀畅谈!”
“一言为定!”江永同赵略双手交握,许久未曾松开。
帆布徐徐挂起,高大如城的福船驶离港口,朝东方破浪而去。
赵略站在码头引颈眺望,大海映下他的朗目清姿。忽而卷起一阵狂风,倒影于是破碎。
十年索居,十年折羽;十年困踬,十年饮冰。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苏绶的鬓发已经灰白,昔日炯然有神的双目槁悴有如枯井,双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却隆得很高。曾经那样精明强干的人,如今除了呼吸,行走、说话、做事都变得十分迟缓——他已全然乎一位老者了。
而赵略,那个睿智、孤勇、友爱、悲悯的良臣,那个承诺与自己把酒言欢、畅叙幽情的兄长,竟连衰老也不可得!
江永木然地跪在刻有“先考大宣太子太师赵公讳略之位”的牌位面前,木然地伸手触碰漆暗的灵柩,指尖不觉一丝温度,又木然地放下。“伯韬兄……”他原有满腹的话想说,可出口一瞬便觉空虚,只有木然地盯着前方,似要将那薄杉木板看穿——然而看穿又能如何?开封被围整整两年,伯韬兄岂会剩下一片血肉供他凭吊?
“小侄赵煜阳拜见恒之叔叔。”赵略的遗孤被苏绶牵出后舱,七岁的孩子乖顺地向他叩首,一身孝衣衬得小人愈发瘦弱。江永连忙将他扶起,待看清那副极似伯韬兄的眉眼,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长兄竭诚为国,却被天灾、流寇、庸王、昏君合力绞杀,事后还被褫夺所有官职,足见朝廷不仁,”青年正是赵略的二弟赵瞻,此刻倚在船头,被灶火熏得眼眶通红,“在那之后,弟即息绝入仕之心,坚决不赴场屋。”
夜色四合,皎月初来,数点星光落入江面,漾起清瘦孤灯。
“既绝宦途,仲远又何以为生?”
“三弟与乡友在留都、安庆、苏州开办书局,常邀我撰稿校订,所得工筹足以糊口。况家中尚有祖产,应急备荒亦绰绰有余。”
“仲远之才容有底止,温饱宁居自无问题,然贤弟志仅在此乎?”
“晋王酷烈残暴,一路杀伐抢掠,江北几成焦土,虽暂享皇极,然朝无能臣良吏,野有匪兵饥民,国祚定不长久。而江南福王……当初福王父子宁守财而死也不愿开仓赈济,任由河南百万生民沦溺,昏愚如斯,如何辅佐?况留都虽六部尚存,各方交肆搏激,文臣艾怨不闻振蛊,武将私斗不闻公战,又有何可为处?”
“恒之兄,”他向江永坐近,重复道,“又有何可为处?”
江永呷下一口苦茶,“读书做官,总须做得些好事,才不枉生一场。”
“己巳进士三百有余,无怪兄长与恒之兄相与最善。”
“然孔子言君子不陷(注2),蹈仁不死(注3),其果如是哉?”赵瞻又接续问道。
夜色渐渐浓了,寒气在月色下攒成一片迷蒙的烟霭,袅娜地浮荡在船身四周。黛色的山峦融在朦胧中,影影绰绰,辨不真切。
“愚弟以为,如今神州荡覆,社稷丘墟,若想振衰救世,速起沉疴,非将士林风气从根处掀翻不可,”赵瞻从船板上一跃而起,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双眸点亮,“我朝奉程朱理学为范,六经传注皆有一定之说。诸生只需记诵四书、五经、性理之书,便可窃得功名。然其所学不过无用虚文,所得不过肤论瞽言,于经世济民、抚世宰物毫无用处。更有甚者,则以巧文博词饰诈,以圣道高论徇私,何曾真胞与为怀?盖朝廷此举,不过束天下士子于樊笼中也,权柄操持于己,何许他人疑之?”
“然学道必进,咸与维新。成化、弘治之后,有识者如陈白沙、王阳明、李卓吾首倡学贵自得、知行合一,质疑孔孟,菲薄程朱,讲学市井之间,称‘圣贤之道坦若大路,夫妇之愚可以与知(注4)’,为虚饰繁复之理学驱媚。因与所谓‘王道正学’相乖,竟被朝中宰……朝廷所衔,伪学、伪书及私创书院亦遭禁绝,”赵瞻不自然地打开折扇,摇动两下又收起,万历朝首辅赵涉川是他的曾祖,平日怎敢公然谈论,“而……而在曾祖去世后,所推行新政多被废止,各地书院、文社再次兴起,壮盛如东林、复社者,更是卷入朝堂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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