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最终还是听了王鹏的话,从彰德府到京应征。幸亏王鹏在彰德府找到了生意伙伴,解决了盘缠问题,又借给他几两银子,安排他跟着入京的商人一起入京,否则不等到京师,徐光启就得饿死。
徐光启此时虽然未中功名,但脑袋瓜绝对够数,在彰德府吃了大亏之后,心智也成熟缜密好多。当时就让王鹏等留下地址,又写了关于安阳县强拉民夫、收修河钱等违法诉状让王鹏几个签名按手印,准备到京师之后,若有机缘,就把仇报了。
入京之后,他应征格物院格外顺利,当日即成为格物院年龄最小的一名研究员,每日跟着几个内府实验室出身的化学教授做各种实验。他跟上司说了自己在安阳的经历,然而格物院却说这事儿管不了——虽然有个皇家的名头,但格物院中人干政为皇帝所严禁。
初步安顿下来的徐光启,先给老父亲写了一封长信,让京师松江会馆的人帮忙,安排行商的捎回去。然后他预支了本月的月俸,日日到京师各饭馆打牙祭——此前三个月在安阳饿的太狠了。虽然是格物院的萌新,但徐光启月薪已经高达六两,和加薪之后的七品京官差不多。
他自己一个半大小子,住的还是格物院分的单间,哪里能有什么花用。这六两银子他一个人用,只要不天天吃鲍翅席,随便吃到月底能还剩下一半。
因此,单身汉徐光启也经常请格物院的同事下馆子。今日恰恰也到了顺福羊肉庄吃火锅,包间就在沈懋学几个人包间旁边。中途他出去方便的时候,路过沈懋学几个的包间——将他们适才讨论安阳县有人谋反的事儿听到了。
此际他将自身遭遇一说,张嗣修几个都唏嘘不已。屠隆问道:“小兄弟为何不在彰德府告状?你如今入京,再告的话乃越级告了,无人受理不说,且先有罪过。”
徐光启听了苦笑道:“那时节只盼着离安阳越远越好,毕竟被打怕了。如今就没什么好办法了吗?”
其实,在座的沈懋学和张嗣修都能有办法将徐光启的告状信转给督察院,但是在京师做官,第一要义就是——莫管闲事。若这是政敌的花招,自己掉进陷阱时,那时候的正义感还值几个钱?
因徐光启问的是张嗣修,沈懋学心说我先不出头。张二公子肩膀壮实,有个宰相爹,坑风险能力比自己高百倍,先看看他是什么意思。
张嗣修虽然情商低,但入官场后第一天,张居正就告诉他学会闭嘴,不要无故出头,因此也觉得徐光启这事儿麻烦。关键是徐光启身份是民而不是官,民告官明初有之,但现在天下官场,已经多年未见了。
因此他沉吟一下道:“你既然在皇家格物院,何不让院长朱世子帮你这个忙?”
徐光启听了苦笑道:“哪里有这般便宜事,院内人数早就过了四百人,下愚不过泯然众人也——朱院长我也从未见过。”张嗣修听了说话,沉吟不已。
徐光启察言观色,觉得这几个并无帮忙之意,就起身施礼要告辞。张嗣修笑道:“非是不想帮你,而是条规所限,不能为尔。但我有一策,你愿意听否?”
徐光启听了,连忙致谢,请求指点。张嗣修道:“听说过《新民日报》否?这报社离这里不远,你可以把你这事儿投稿给他们,他们专门有那写手下去核实调查。若查的确实,你不用求他们他们就给你发在报纸上——舆论起来了,督察院必然关注,你这仇不就报了吗?”
徐光启这几天每天都买报纸来看,却没想到可以利用报纸来给自己出这口恶气。此时听了,醍醐灌顶一般,一躬到地,谢过了张嗣修。
张嗣修回家时已经很晚,却见张居正书房灯还在亮着,就知道老父又在处理公务。他赶紧进去跟张居正请安,见张敬修也在,又和大哥打了招呼。张居正知道沈懋学请他吃饭的事,简单问了几句,就让他回屋休息。
张嗣修没话找话,想起徐光启的事儿,就在书房讲了一遍。张敬修听了张大了嘴,看向张居正。张居正皱眉对张嗣修道:“你还不如把他的事儿跟都察院要下去的钦差交代了,指点这姓徐的去找报社——不过缘木求鱼。”
张嗣修忙问张居正为何这样说,张居正道:“你不知这舆论控制,乃皇上极端重视之事。半年来,为了宣传变法,报纸做了多少!安阳县固然当罪,然而毕竟在修河,与大政相关——哪家报纸敢报出来?”
张嗣修毕竟年轻,听了父亲这话不服道:“那难道就放过安阳县的罪过?他们不止无故入人以罪,且听那徐光启说,草菅人命的事儿不知多少?!惨死在洹河的劳工又何辜?”
张居正听了,洒然一笑,他放下手中毛笔,将花镜从脸上摘了下去。张敬修忙递过早已准备好的热毛巾,张居正接过来擦了擦脸,又用两个手指头捏着双眼之间的鼻梁,眼睛半睁半闭的看着二儿子,说道:“以你之见,朝廷应如何处置?”
张嗣修想了想,朗声道:“即便不能大张旗鼓,但也要派钦差查清楚,然后法办!”
张居正笑道:“现在朝廷不正是这般做?”张嗣修听了语塞。
张敬修插言道:“三弟好心,却不该指点他到新民报社去。若那徐光启办事不谨慎,说这是你让他去的——这报社却难办了。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他们想的更多。”
张嗣修听了哂笑道:“哼哼,原来两家标榜的‘直笔谠论’,竟都是些花招。”
张敬修听了,想要跟最近有点飘的弟弟辩驳,张居正竖起手拦住他的话头,笑着对张嗣修道:“你说的对,所谓‘直笔谠论’,确实是花招。”
这话说的硬实,张嗣修觉得三观有点动摇,与几年以来报纸给他的印象也发生了很大冲突,不解的望向张居正。
张居正冷声道:“皇上曾跟为父讲过,宣传上的花招,只能在主政者心中存着。这控制舆论的最高境界,是办报纸的、读报纸的都不觉得那些是花招。报社编辑以为自己在‘直笔谠论’,读报纸的以为他们是‘民间御史’——妙用全在‘导向’二字而已。”
“为父给你举个例子。年后京师日报和新民日报关于丁忧之辩发了多少文章?报纸先是秉承公论,对新民日报的钟声大家鞭挞。其后,慢慢的隔几期就扔出一篇‘夺情’有理的文章,又写了多少国朝以来的被夺情大臣的功业!到现在已经是支持‘改丁忧之制’的舆论占了上风——你有觉察吗?”
张嗣修听了,心内悚然而惊,后背上全是冷汗。他自束发受教以来,父母丧子三年而不仕如同天经地义的理念一般,却被这报纸在潜移默化间将自己的立场转了,不敢细想,真细思恐极!
张居正接着道:“皇上与为父考究历代变法得失,唯有商鞅变法功业最著,其因何在?在于‘民信之’而已!其他如熙宁变法、庆历变法等,半途而废者,不过是异论相搅使然。因此,本朝变法要想做成,为父的‘省议论’不行,非得皇上的‘一议论’不可。皇上有一句话说得好,‘自即日起,唯有一项不变者,即因时而变、因势而变!’诚哉斯言。”
张嗣修听了,张大嘴道:“若那祖宗家法弃如敝履,国体荡然,不怕天下板荡吗?”
张居正听了,笑道:“不先乱上一乱,焉能求得大治?变法者不怕乱,因这‘乱’都在手掌之中。只要能治乱,就让他乱;乱才能分左右,辩友敌,上位者才知该打击谁,拉拢谁,依靠谁。明白了吗?”
张嗣修听了张居正的话,醍醐灌顶一般,把朝廷几个月来的各项作为看明白了大半。内心深处,更把自家几个月来高中榜眼的得意之情尽数收了——此时才知自己坐井观天而已。张居正见说服了儿子,就从大案上拿起一本册子递给他道:“这是皇上所述《矛盾论》,你先拿去抄一遍,细细研读明白了,即可知‘圣聪天授,圣人生而知之者’,并非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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