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缓缓呼出一口气,他从床上站起来,问道:“晋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小厮回:“亥时了,晋王今夜就带了个马夫,说想与您叙叙旧,您一回来便歇着,还没用晚膳,是不是要吩咐厨房做些宵夜备着?”丞相穿上外衣,说:“多做些,直接端到前厅来罢。”碗里馄饨皮薄肉足,澄清的猪骨汤里撒了碧绿的葱花,缓慢地蒸腾着鲜香的热气。丞相用勺子舀起一颗,送到嘴里。当年的三皇子坐在上首,手边也放着一碗薄皮馄饨,笑眯眯看他吃东西,道:“祈福累着你了,一回来就睡,教我在这里等这么久。”丞相瞧他:“建州不好?为何要回来?”晋王说:“祖宗定的规矩,问天祈福是大事,我还能不来?”丞相说:“那得看你想不想回来。”晋王沉默了一刻。他拿起勺子在碗里搅了一下,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晋王说:“建州邻着的信州和泉州今年换了守官,我的耳目回报,说朝廷要驻军南下。”他勺子里的馄饨掉回汤里,溅了几滴污渍在桌面上。晋王说:“我可以回京城赴死,却不能连累建州一城百姓。”丞相眼睫一颤。晋王笑起来。他眼眉舒朗,仿似先前的话并非出自他口,一举手一抬足,还是从前少年模样,言笑晏晏,意气风发。但的确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丞相茫茫然,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他少时跟着太子治学,课下常被太傅留下敲打,问他为人臣子,心中首一应是何物?他道:“是民。”太傅戒尺狠狠抽在他手上,边缘毛刺扎进手里,霎时鲜血淋漓:“是君!”“天下何处不是愚民,但唯有明君才可治世!做臣子的本分,便是愿为明君死!”他疼得眼泪鼻涕直流,还敢凭着一股委屈,大着胆子反问老太傅:“但若是遇着昏君呢?”老太傅破口大骂:“混账东西!那臣子还要来做甚?!我只见过这世上有猪油蒙了心的臣子,便没有不开明的君王!”鞠躬尽瘁,肝脑涂地。谢锦官脑子里忽然闪出这两个词,连什么时候太傅摔门离开也没注意到,等久久回过神来,眼前已换了一个人。太子皱着眉小心翼翼挑他掌心扎进的木刺,注意到他茫然的目光,抬起头问:“疼?”“不疼。”太子看他一眼,叹了口气。他想了想,说:“下次……便同我……一起走罢……莫在这里……受老头子教训了…”他说话还是很慢,但已经能把字句连起来了。谢锦官看着太子。他眼里蓄着先前的眼泪,此时也一并掉出来,奇怪的是并不觉得有多疼痛。大卫朝的万里疆土若是交到眼前人的手里,他会是最好的君主。丞相跪下来。他的手鲜血淋漓,在地上留下殷红可怖的痕迹。他俯身在地,说:“殿下。”“锦官愿为殿下死。”晋王留宿了一夜。清晨丞相起来上早朝,向皇帝递了自请下虞城治水涝的折子。他这一夜想得很通透。从前觉得皇帝还同小太子那时一样,什么也不懂,什么也要人提点,生怕他一时弱势就被朝臣架了个空壳。说到底,是自己放心不下。但昨夜听晋王讲的事,可算作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契机,教他晓得自己的小太子也懂排除异己,清扫朝政了。人都是要长大的,只他一心觉得身边所有人都还是原先模样。下虞城的折子皇帝准了。微微摇晃的冕旒后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丞相跪下谢恩,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松快。下朝时穿过殿前,丞相听着别人议论,说帝王家薄情。虞城瘟疫饥荒四起,已有人吃人的惨象,几处乡亭起了造反之势,赈灾粮草几月前出发,待丞相到虞城,手里不知还能剩几层谷壳,又以什么面对由于连月饥饿而失了理智的灾民。他们道,这折子一准,便是把人干脆利落地往死地里一推,连活路都留不下。几人说着也是唏嘘,少年时相互扶持起来的情意,居然说丢弃就丢弃。丞相摇头笑了笑,听着便当耳旁风,也没甚好在意,悄悄回了府,隔日便南下虞城,带着两个小厮和公文印鉴从西门走了。谁也没惊动。萧山一道多山匪。丞相走这一路的时候便晓得了。他实在没有别处可选,不走萧山,路程便再延一个多月,到时候被饥民扒了皮和被山匪剁了脑袋也就是个早晚问题。对面敞着衣衫大怀,斜睨他的山匪头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丞相带的两个小厮被摁在地上,刚刚折断手脚的痛苦惨叫声惊起山中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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